愛子是與我同期進入學校的新老師,年輕可愛、每天工作12小時、帶著從小信仰基督的純真熱情。剛來到日本,完全沒有日本友人的我,自然視同齡的她為新生活的浮木。
「聽說學校附近有家超好吃又便宜的章魚燒店喔!」
「噢?」
「雖然愛子妳總是晚上八點才下班,不過暖暖的天氣來一盤超好吃的章魚燒,感覺真的很棒喔!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呢?(興奮)」
「嗯……是沒錯啦。」
「咦?怎麼了嗎?」
「妳不知道也沒有注意到嗎?下了課學生不被鼓勵在學校附近逗留,因為他們應該要趕快搭車回家。」
「蛤?!不是放學了嗎?就連放學後出了校門,想去吃點東西聊聊學校的事情,也不行嗎?為什麼!?」
「嗯……」
「嗯?可是我們是老師耶,那有什麼關係?」
「被學生看到的話…嗯……」
「嗯!?」
「嗯……(沉默一陣)You are a teacher.」
「!?」
邁向成長的必經陣痛期
兩年前我從大學畢業,毫不思索地和同學踏上同樣的路徑:畢業、實習、教師檢定、教師甄試,最後順理成章眾望所歸的捧著眾人稱羨的鐵飯碗,而且還是總是能在「最理想女性職業排名」、「最能兼顧工作與家庭的職業排行榜」中名列前矛的教師呢!
原先也以為會像台大畢業的家人一樣順遂的取得教職,誰知竟在實習半路長出節點,教育實習說長不長,我卻和指導教師時生齟齬而踢了個大鐵板,最終僥倖的低空通過實習門檻。即便良率99百分點的優質品管,也會有那個遺珠之憾哪。
我低迷了好一陣時日,無時不思索著該何去何從,為了打發兼家教和準備教檢的空檔,我衝動報名了日語初級密集班,自五十音開始牙牙學日語,渴望自完全零基礎的外語之中重拾學習的樂趣和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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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個秋天,家父安排了趟日本旅遊,竟開啟了我的赴日異想,距離上次踏上日本領土已經是十年前了,在短短數日旅行之中某種熱切的嚮往油然而生,對於自由、異國、獨立、冒險等多重渴望匯集成24年來首次想跨出舒適圈的企圖。回台灣以後,我開始上網搜尋任何能夠前往日本「居住」的可能。
你沒看錯,就是這麼膚淺的念頭拉開了出國的序幕。出國念書?現實讓我認清,勉強小康的家境並不允許我像周遭同學一樣,只要開口就能前往夢想的諸國實現自我。打工度假?對於五十音都還背不齊的我,要找到服務業的工作實在困難。左思右想,既想海漂,在造成家庭最小負擔的前提之下,就只有正式的踏入社會工作了。
我算是求職路上持有快速通關pass的那群,在衝刺三個月考過日語檢定N5之前,已先幸運的拿到數個日本的職缺。連自己也詫異的意外順利的求職過程,猛然在傳統保守的家庭中掀起革命式的滔天巨浪。爭執、抗拒、威嚇、冷戰等等如八點檔的激烈上演。最後,家父在父執輩老友的說服之下終是讓步了,二十三歲的我正式踏上獨立的旅程。
出國,更是狠狠碰撞從未知曉的自我的機會
2018年4月,我真正地離家千里,也正式領到人生中第一份正職工作的薪資。學期初,在三種語言夾雜的會議、備課、觀摩、教學中幾乎要靈肉分離。身為外籍教師團隊中唯二的台灣人,當蔽校主打外師教學團隊的網頁出現了中華民國國旗,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有國家歸屬的榮耀感的時刻了。
許多人常對於海外工作抱個各種浪漫的異想和期待,粉紅泡泡不是沒有,而是現實中必然存在的文化衝擊,偶爾還是不禁殘酷的讓人想大喊「蛤!你們怎麼會這樣想!?」幻滅與融入,只在一瞬之間。有一位已經嫁來日本逾二十年的台灣太太相當關照我,她曾經這樣提點:「換了國度的時差,只要微調一下指針就能看似跟上新的步調;然而,移居海外需要有的勇氣之一,就是時時把自己倒空,歸零,然後學習或者妥協。」
回到愛子與我的對話,我得以在純粹的偶然間,以這樣迂迴的方式瞥見日本文化的冰山一隅。然而,當下最讓我啞口無言的不是發現日本文化的新大陸,是當她看著我那因為感到太不可思議而睜大的眼睛,以及我不斷大呼「為什麼?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?」的訝異神情。在她欲言又止的猶豫中,她完全不能理解我何故要這麼驚訝,甚至,對於我連珠炮的好奇感到有點困擾,難道,才赴日一年的菜鳥的我,是想去批評、或是鄙視他們堅守的校規和風氣嗎?
事出必有因。所謂規矩,無非僅是其文化具體化的手段。我帶著從小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,來到這個為了成全大局而惜字如金的國度,不知不覺吃了不少悶虧,一開始還以為是因為自己的外國人標籤被找碴,在無數個失眠夜晚,不斷沉澱與反思,突然恍然大悟:規矩是絕對的存在,但是文化是相對概念。國裡的人賴以為生習以為常的社會常規,對於國外的移入者而言,卻霧裡看花一頭霧水。
根據日本觀光局 (Japan National Tourism Organization) 的統計,2018年度的赴日台灣旅客達逾476萬人次,排名僅次中國(838萬餘人次)與南韓(753萬餘人次),台灣人哈日的關鍵字必定會出現:整齊乾淨、先進便利、井然有序。
短期旅遊誰不喜歡呢?就像劉姥姥逛大觀園,什麼都新奇有趣;長期移居到日本以後,原先對日本的欣賞仍存,只是在工作環境被超嚴格檢視、什麼都被放大注意,日本人一板一眼的性格瞬間成了兩面刃,讓人歡喜讓人憂。
不斷詢問與挖掘
上文提到的台灣太太,也有幾個嫁來日本的台灣朋友,住在東京市區、過著乍看令人稱羨的日本人妻生活。然而,在異國長年累積的壓力之下,抑鬱情形特別明顯的反映在家中清潔的強迫行為上。例如,一天得要吸塵三次,務必一塵一髮不染,而第一次必須是在早晨七點鐘,用吸塵器的聲音喚醒睡夢中的老公孩子,就像電視劇裡面早起做飯打掃的、多麼賢慧的太太啊!結果,越是找到不完美的地方,越發現自己的過錯,也越渴望讚美和認同,小小的場所累積了爆棚的憤懣壓力,對於外國人而言,不生病也是鬱鬱寡歡。
有一天,十度不到的寒冬,我帶著保溫瓶到教室上課去,在學生抄寫筆記的空檔,我自然地扭開瓶蓋想啜飲幾口。「え!?先生、それはダメです!!!(老師,那樣不可以!)」我的日本搭檔同事疾呼道,就怕這違禁的一幕被路過的校長主任看見,而全班學生瞬間抬頭望向我。我剛吞一半的水差點沒吐了出來,但心中卻浮現愛子的困擾表情,因為我的「大驚小怪」和「太愛問為什麼」。我愣在講台上,只好硬是把高分貝的「What!!!! Are you kidding me? (什麼你開什麼玩笑啊連這也不行!?)」給吞回去。
課後在走廊上,搭檔同事用「好加在有及時阻止到」的微笑,徐徐和我解釋道:「因為學生不可以在上課的時候喝水,所以老師也不行的喔,就算我們不准使用麥克風,也是要到下課出教室才能喝口水。這就像是,學生只有午餐時間才能在教室用餐,其他時間包含下課十分鐘,都是不可以在教室吃喝的道理一樣…… 」我無語,只能苦笑,然後服從。內心就像孟克的名作《吶喊》一樣崩潰:日本,到底還有多少令人難以參透的眉眉角角啊?
外國人,要尋找一席棲身之處終究不容易呀
由儉入奢易,文化則是相反,由簡入繁難,真的好難。我悻悻然回到辦公室,保溫瓶裡的熱水一點沒少,我想起台灣太太的提點,那麼,我心裡又留有多少容量去盛滿這個文化帶給我的洗禮呢?這些在我原生文化中過度的禮教約束,卻另一個國家的人被奉為圭臬,只是獨自在異鄉,不得不低頭:滿招損,謙受益。
我又想到超市裡誤認為我是日本人而大力推銷信用卡的店員,想到健身房裡只有我一個人聽不懂教練指示所鬧的笑話。偶時我也會異想天開,是不是,如果我是個金髮碧眼的洋面孔,或是有著深邃五官黝黑膚色,這一切就會變得更寬容呢?至少,比起我這個常常有些「脫序行徑」和「溝通障礙」的假日本人,面對顯性的外國人,日本人就比較不會那麼跌破眼鏡吧(說不定還會有些崇拜呢!)
作為一個一開口說話才會破功的外國人,活在拘謹壓抑、群體主義至上的日本,就把酸甜苦辣當成獨一無二的歷練。只是,在一整天的忙碌以後,我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去吃盤熱騰騰的章魚燒!